吴蔚 | 北大附中的“上古神鱿”和她的鱿鱼大队

采访人: 陈斯婧   杜楷源   张艾琪   张沁月


#关键词
生物竞赛 鱿鱼 西楼 老食堂 老体育馆 小花园 篮球场 走班 改革 归属感

前言:

吴蔚,北大附中生物老师,迄今在北大附中工作十多年了(2010-2021),戏称之前教过除了政治英语体育之外的所有学科,现在主要教生物竞赛,自称“上古神鱿”。
 
吴蔚老师的学生都称自己为“鱿鱼”。跟鱿鱼的渊源始于16届,当时105教室有一个玩具,被他们称作鱿鱼,从此就像病毒一样开始传染,先是所有东西变成鱿鱼,后来到外号,直到现在成为一个光荣传统,那届毕业的小鱿也叫鱿鱼,现在生物竞赛的群叫做“105鱿鱼大队”。一说鱿鱼就跟暗号一样,知道这是自己人了。
 
她从小在北京长大,说话时经常带着一些北京话的习惯用语,以及为鱿鱼们所熟悉的各种自造词语,非常有特色,让人过耳不忘。

img 考试膜拜专用的“鱿鱼塔”

学生时代

童年最大的乐趣就是宅与学习


我从12岁起,就在这里上学(指北大附中)。那一年是小升初头一年电脑派位,但是几个好学校不愿意完全参加电脑派位,也就是招各种诡异的特长生。那时候不仅有文艺体育特长生,还有科技特长生,反正画风就是只要不学习就是好的,学习就是”low”。我是学数学竞赛的,而且北大附是想招数学竞赛的,但是你打着说招数学竞赛生,就是违法。所以给我们假装办了个证明,说我们是计算机特长生,科技特长生。九几年时家里都没电脑,没接触过计算机。我就以计算机特长生的身份乱七八糟地进了北大附中。所以我们那个班都是学数学竞赛的,就好比现在的实验班。因为数学竞赛的男生多女生少,我们班36个男生,就8个女生。初中就天天皮,天天皮。

我小时候经常生病,也不太跟别人出去玩,每天都窝在家看书,死宅。因为没有别的事干,就开始看书。我家一向的三观就是买吃的浪费,因为吃的一吃到肚子里就没了,看不着了,但是买书不浪费。当小孩出去玩的时候总想买点自己的东西,买别的不容易获得批准,买书就容易的多。所以就越买越多,就像一正反馈,越看越爱看。

我高二那一年赶上非典,停课了55天,那个时候我没电脑,就名正言顺逃作业。线上教学有的时候要用电脑,我就以没有电脑的理由逃作业。有了时间就在家宅着写东西,平时坨在阳台上晒晒太阳。我正经写掉一个本,十多万字,各种文学评论。我小时候不像你们现在小时候就写文写小说,那个时候不兴这个。我正经看严肃文学,咕咕咕咕写了十多万字,特别欢乐,那个时候反而成了中学时代最欢乐的记忆。

拆得掉建筑,拆不掉回忆


我小时候在这边上课,毕业那年西楼才刚盖好。我们的毕业典礼蹭上了一次那个大礼堂,那时候还不叫“致蕙礼堂”。后来我回附中上班只教高中,那时候,高中在西楼,所以我主要活动在西楼。有一回我在西楼迷路了,礼堂那块儿旁边,楼梯上去是二层的实验室。当时和比我高三届的,原来北大附中的一位红校服老师,那天我们聊着天,走着走着,就迷路了。他小时候都没西楼,他更迷路了。我们在那块转了半天,后来终于找到方向了,特别丧尸!

还有食堂,当时我高二的时候推翻了原来的老食堂,新食堂我们高三正经用了一年。那个时候是,从一楼到二楼,那个电梯还是开的,吃饭就可以坐电梯,还挺欢乐。西楼的北边那块,现在不是离墙根很近了嘛,没有西楼的时候,那块就是一菜园子,正经浇大粪,搞生态农业。在那后头还有一排平房教室,我们还在那上过课,然后看着浇菜,太丧尸了。

还有就是,北楼这边,原来是老体育馆,我们刚回来的时候那老体育馆还在,还跟原来一模一样。然后体育馆二楼是音乐教室,这你们不知道。老体育馆二楼也有一圈教室,其中有那音乐教室,小时候我们在那上音乐课,然后比如校友日我们同学回来了,那就我负责接待,我带着他们窜到那个老音乐教室,我们一块儿唱歌什么的。然后还在体育馆那个大舞台上玩滑板。当时的大舞台其实就跟礼堂那种舞台似的,过去演节目集会什么的,我们没有大礼堂,就都在体育馆里头,只要把那个羽毛球网子撤了,大家就都坐在地上,一排一排的。现在红砖那还有当时我们年级和我们上一年级集会的照片,那里头还有我呢,我还能找着我。然后那个,后来上到哪年来着,呆了几年以后老体育馆掀了。老体育馆掀了,难过半天,老校门掀了又难过半天。

北大附中60周年校庆展览的集会老照片【来自红砖】


再后来,小公园掀了,难过半天。然后现在咱们升旗那个地方,我叫它“下沉古罗马斗鱿场”,原来是带网子的那种篮球场。那个是我从小学六年级来北大附上课的时候,是98年,那个篮球场刚盖好,等于是维持了二十年然后给掀了。相当于是篮球场最新的时候,我就在这玩,一直看到它被掀了。

然后更喜欢的一个就是那小花园嘛!现在的大草坪那里。那原来是一个小花园,有一个小水池,然后后来怕大家出危险,就把水抽了,但那池子在。我们初一那会儿,在南楼上课,平常老跳那池子里头玩耍去。池子里面有水泥大蘑菇,然后大家就都在那蘑菇上头写字——到此一游什么的。然后逮到或者捡到什么死掉的动物什么的,就埋在那土里头,设计一恶搞坟头,然后一到考试去那拜拜。小时候特爱干那个,后来我教书之后,初中的鱿鱼在东楼中间天井这也是埋了一什么东西,设一坟头,一到考试就在那拜,我发现跟我们小时候干的事一样。特别丧尸,小时候都有这个阶段。

高考,我是正经北大附理科第一名


高考,我是正经北大附理科第一名。文科考不会,史地政的答题方法学不会,我史地政的水平连过会考都困难。地理觉得自己稍微会点没复习,结果考了一B,那时候还分ABCD,政治历史是完全不会,徒手考绝对不及格,就暴力背会考说明,后来考一A,特高兴。从此以后我的这帮鱿鱼要过会考的时候,问我怎么办,我就说背会考说明,肯定没问题。

到了大学,我学的是生态学,一年级二年级基础课跟学自然地理的在一块上,等于生态是需要比较强的地学基础。老出野外,特别欢乐,这段就是最欢乐最值的时候了。我们去鸟不拉屎的鬼地方,是平常个人旅游的话绝对不可能去的,它是按照地貌特点来考察的,就这样去了好多地方。地貌实习就几个老师带着,每个人带一队,那些地方连当地村民都不去。就我们在那,每人发一草帽,拿一个地质锤,你们现在看新闻也可以看到,看温家宝爷爷小时候学地质,他那些照片就戴一草帽,拿一小红本,拿一罗盘拿一地质锤——标配。我们当时也是拿着这些传统的东西,因为它也不是所有地方都适合用GPS的,咱们现在有的时候觉得GPS特神,定位特别准,真是到了地形特别诡异的地方,它误差特别大。所以最开始小时候都是学一套最原始的方法,用罗盘测角度,测方位。

有一天我们这一队走着,远远地来了一队,他们都拿一榔头戴一草帽,走近一看,是我们自己人,一想这个地方还有谁,这个打扮。在当地那都特小的小县城,县城小到一进城就这么一条直的路,两条横的路,没了!还都是土路。县城最大的一个建筑是邮局,因为这有可能是国家统一拨款的,就这么一楼,别的百货商场就三层楼。特别简陋的感觉,你看大城市都这样了,这个国家还有很多地儿是这样的,这已经是县城了,还有更偏僻的地方。县城的招待所也是,小三层那样的,也有个小破电梯。我们每次挖完山刨完地回来,男生举着一铁锹,女生拿着一锤子,一起上电梯,有的时候路人一起上电梯就特别惊恐,周围一帮人举着榔头,就特别欢乐。每次喝水都要剩一口,留在回程的路上喝,不然特难受,反正有一些很小的事情啊,一想就特别好玩。

这就是大学最好玩儿的经历,其他的课堂什么的,都能接触到,没什么可奇怪的。所以我现在的这帮鱿鱼上北大,我就说如果你们暑假小学期就是自由选这些野外实习课,就蹭他们地理课的实习去,太乐趣了。

教师生涯

教师是喜欢的职业,也有机缘巧合


我后来大学一毕业就来了附中,本身也喜欢,正经在大学阶段我就把教师资格证考下来了。我正经老革命了,本身也喜欢这份工作,每天哄哄鱿鱼们挺快乐,相对比较轻松。而且说白了也有一些机缘巧合,正好我要找工作的时候,咱们学校也正好要招生物老师,我们也是考试,一百多个人报名考试我是第一。

我来的时候就是学校改革第一年啊,校长是09年来的嘛,10年开始就着手改革了。我就记得放完暑假的下一年就开始走班,之前还都是完整的班集体呢,然后就得练一下走班。所以有一件事儿记得很清楚,考完期末考试之后那两天,大家就开始练习走班制。排了一个走班制的课表,然后所有的鱿鱼就跟社会主义幽灵似的,背着书包这窜那窜,那届是12届。制度的编排,所有的变化,我是从头看到尾,确实学校是越改越合理了,不断地发现问题,不断地在改。

最开始的时候我觉得这改革最大的毛病就是那个大桌子,一直都推行那种大家坐在一块讨论的大桌子,这还是有一些不科学的地方。因为大家坨在一块说话,考试互相抄,我每次章测我得出五种卷子。还有一点,就是过度强调要进行讨论也不行。没学会走怎么就先跑啊,还是得有一定的知识基础。最开始有时候推得特猛的时候,就是提出一些概念专业术语,不用理,不用讲,就是全做探究。这也有点矫枉过正,专业术语也算是科学素养之一,识别以及准确使用专业术语是唯一的在科学平台上交流的工具,不能说连这个都一棒子打死。所以开始仔细想有一些细节确实比较矫枉过正。但感觉就是最开始的时候,我的感觉就是所谓矫枉必须过正,是得有一段这种,但是这种过渡期不能太长。

最开始那几年我算是在改革的道路上跑得比较远的。借着这个契机,我开设了很多花里胡哨的课。选的人普遍是出国的,他们不用怎么砸基础知识,完全长知识的就可以,所以我可以试验很多特别诡异的玩法。那时候教的地理,就好比你们学的区域地理这块,我才不会讲什么巴西的雨林,山西的矿,我就开始从田野调查的方法的角度教他们,让他们走访社区。比如说你这一块地方哪些楼是什么时候盖的,社区是什么时候盖的,哪个单位什么时候搬迁的,居民成分的变化,然后做一个报告。我那会上课这种诡异大作业非常多。

后来慢慢的我开始教高考的,竞赛的,就是有一个外部考试卡着鱿鱼们,不是说纯凭能力啥的。我小时候不怎么上学。我老生病,我一般来就是期中期末考试,有时候突然平时兴致一好来上学,同学非常惊悚,今天是不是要考试了!不是,其实我就是高兴,我今天身体还比较好就来了。所以光是从学知识的角度,说锻炼能力,学校不是唯一,学校还有一个的重要的功能就是帮助咱们练习外部考试的技巧。毕竟咱们现在的阶段,高考还是一个最公平的竞争方式。我自从教这个高考科目,这帮学生的群体是以后需要高考的,那我对比如说研究外部的题,怎么教他们去看书,怎么教他们从出题人的角度来理解哪儿可以去挖空,这些东西我说得就更多了,我对这些东西关注就更多了。

生物竞赛教学,是专业,也是巧合


那一段时间(2015年),正好那几个学年学校要加强竞赛,但是生物竞赛连着几年一直没人管。虽然生物竞赛不重要,但是有鱿鱼对这个感兴趣,得给他们一个学习平台啊,所以我就把这摊子支起来了。

那一年特别累。我同时有4门不同的课,每个礼拜都在备课,备得我头都没了,还得准备好多竞赛的东西。现在生物竞赛这个摊子支起来了,一年年越来越行。有的鱿鱼对这个有兴趣,至少有了一个学习的地方。以后他们不一定真是为了在竞赛中得奖,哪怕只是长点知识——比如说医学方面的——对学习也是有利的。就像他们好多上北医的学生,北医觉得你们都是学过生物竞赛的,那些基础课不用讲,就跳过不讲,直接考试。在我管生物竞赛前的那几届——从17届开始我管的——15、16届上北医的,他们就在礼拜天回到北大附,来听我的生物竞赛课,不然课内的考试过不了。我还给他们发生物竞赛题,去对付北医的考试,过程特别欢乐。等这帮小孩上到高年级,学习比较好的就会回来帮我讲一些专题,大的带小的,就这样积累了很多资源。

我是个基建狂魔。因为我在学校待的时间比较长,105就是我的“窝”,而且有些小孩跟我特别亲近,这也等于是他们的“窝”。所以我就想造出这么一个符合我们画风的、确实有用的这么一个地儿,学习的环境。
西楼105

最开始的时候,因为咱们学校前几年整个的学习氛围不好,大家在书院活动室老玩耍,爱自习、爱学习的小孩没地方待。那时候105就是一个收容所,后来就一直延续了这个画风,后来这个新“鱼缸”,北楼303,也是放好多书,把当年105的书也都搬过来了。除了那几个大桌子,所有家具都是我买的,或者是同学捐的。拿着捡的破烂,凑起了这个窝。
北楼303

我这是有个古怪的习惯,就是所谓“名不正则言不顺”。先把平台搭起来,然后这个山头立起来了,然后再开始干活。现在有些小孩,比如性格不是很外向,书院活动不是那么多的话,也不是特别敢跟同学们主动交流,没有班集体、精神的归属更加少,有些鱿鱼就喜欢坨在我那儿,我这个鱼缸就属于他们的一个班。以后回忆起来,这也算是一个美好的回忆。

我光棍嘛,所以每天就是在这(生物教室)坨着,一直坨到晚上,再回家睡觉。所以有的鱿鱼家里头没人管,动不动一说就是:
“我家长跟我那小弟弟,他们一家三口出去旅游了,剩下我一人怎么办啊?”
我说“来105学习吧(过去在西楼105嘛)”。
于是他们就一直在这学习。恨不得中秋节这些假期都来问我“您中秋有什么安排?”
我说“没有”。
“那咱们来105学习吧!”
反正我也没处去。“好吧!”

大约从14届开始,就有一些跟我特别熟的鱿鱼了。有个初代目的鱿鱼(指第一届),家里家长比较忙,真就像是我们这105的老师们给她一手养大的。这以后,每届每届都有这种特熟悉的鱿鱼天天待在这,毕业了以后也回来一起玩耍。

我跟14届的小孩差了10岁,就像是哥们弟兄关系。和之后这些也就差十几岁,差得也不多,以后大学毕业了,他们有时候也会来跟我去新中关吃顿饭,还愿意一直陪着我走到家,再跟我说再见——感情都是非常深的。当时,有的届的学生爱玩乐器,就把乐器都扛过来,藏在教室的柜子里。周五的时候作业写完没事干了,每人拿个乐器,就瞎奏瞎弄,跟闹鬼似的。你们那些万圣节的鬼舞会,都没有我们这个带感。有时候我们学习晚了,就可能十点多再出校门——那个时候学校晚上还没关门——而且那帮鱿鱼住得离我家特近,我就直接提溜着他们顺路回家,把他们扔回小区,我再回家。

那个时候,大晚上九、十点多,能忽然看到这教室亮着灯,里面传出鬼哭狼嚎的音乐,跟鬼屋似的。在回家这一路上,我也会摁着这帮人背课文。我说一句“自觉”,他们就开始背“六王毕,四海一……”。一个礼拜能背一篇,高三前把语文背诵篇目全背完了。我经常这么饲养他们,特别高兴。

夏天有的时候,我自己在这学习,蚊子太多,就叮我一个人。我就把那帮鱿叫过来,骗来105学习,帮我分担蚊子。

采访、撰稿:陈斯婧 杜楷源 张艾琪 张沁月
受访人:吴蔚
采访时间:2020年12月2日